剑桥 失落的独立书店世界

文/中国新闻周刊曹然

发于2019.9.23总第917期《中国新闻周刊》

闲逛英国剑桥，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剑桥大学31个学院中，最古老而负盛名者，门口往往有大型书店。

牛顿和查尔斯王子曾就读的三一学院门口就有一家黑佛书店(旧译海法书店)，宽大的店面与传说中“牛顿苹果树”的后代隔街相望。游客们听完拜伦在三一学院养黑熊的故事后，随手就可以在这座比拜伦稍稍年轻的书店里买一本精装的诗人作品集带走。

另一家百年老店——剑桥大学出版社书店则坐落在凯斯学院大门斜对面，著名物理学家霍金生前就经常出入这座大门。

著名的国王学院在“书店配套”上也不遑多让。雄伟的学院大门对面的小巷里，嘈杂的人群不再，两家著名的古旧书店隐藏在圣爱德华国王教堂的尖顶下。

即使没有注意到橱窗上的女巫，你也会在走进闹鬼书店(the Haunted Bookshop)的一刹那被右手边气氛诡异的楼梯所吸引。大大小小的警示标志强调，书店二楼“非请勿入”，但一楼一架架豪华的18、19世纪皮装祈祷书和古旧童书又与鬼怪毫无关系。

“请你们看看这个故事。”热情的女店员拿出一本放在墙角的地方志小书。她向好奇的我们解释，闹鬼书店是剑桥唯一对公众开放的“灵异”地点。

据说，从上世纪80年代起，许多人宣称他们在通往书店二楼的台阶上“目击”了一位白衣女郎的身影。没有人知道这个身影从何而来。书店的前身是一栋剑桥学生公寓，18世纪时曾作为啤酒商店，并没有惊心动魄的历史。但好事者不断为传说添加色彩：有人称追着女郎上了二楼，却发现空无一人；有人在这里拍摄灵异节目，“证实”传说。店员们也推波助澜，对顾客们宣称可以用紫罗兰香气引出这位女郎。

历经30年传播，闹鬼书店的魅影已经深入人心。不过每一位“目击者”都表示：无需惧怕这个魅影，“看见她将成为你美好的人生体验”。

距离闹鬼书店不足50米的另一条小巷里，历史长达120多年的古斯塔夫·大卫书店则展现了另一种剑桥式的隐秘。当你走进书店的前厅，面对三个房间的打折新书，疑惑橱窗上为何贴着“古旧书”字样时，请继续往里走：在屋子的最深处，两个打通的房间已经被各式各样的古籍和珍本书淹没。

与英国其他古旧书店不同，大卫书店更加专业。许多古旧书店只会将古籍按年代和签名等主题分类，而大卫书店则有专门的初版本、抽印本专区；在学科分类上，大卫书店也做得尽善尽美，其他书店里罕见的“极地学”标牌在这里高高挂起，与城南的剑桥极地博物馆遥相呼应，体现了这座英格兰古城的全球视野。

我们进店时，一位从外地来的英国顾客正在柜台前与店员激烈讨论书店是否应该发展电子商务的问题。“总之我们书店的宗旨是尽量不与互联网联系。”店员说，“如果您想买书，就得来店里发现惊喜。”

人们不难在店里发现他们“不上网”的底气。简约的木质书架上，15世纪的手抄本按页出售，单价在四五百镑左右；一大批剑桥大学博士论文稿本躺在书架的最下一层，每一本都有作者签名，这些作者多已成为各界的佼佼者。“刚才随手在架上拿了几本书，每本都有签名。”同行的友人对我说。

大卫书店在剑桥的地位毋庸置疑。据剑桥大学图书馆统计，馆内目前藏有一千多种购自大卫书店的古籍。百年前，在基督学院任教的教育学家威廉·罗斯就曾写道：“对我来说，古斯塔夫·大卫是剑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如同国王学院的礼拜堂。”那是剑桥最著名的建筑。

大卫书店是一百多年来剑桥书店的缩影。这些书店大隐于市，展现了另一个剑桥：那里没有国王学院宏伟精致的礼拜堂，每一处风景都看似平淡无奇，但其中自有颜如玉。

然而，这些书店也不得不面对互联网带来的冲击。

第三代大卫书店店主刚刚接班时，周围还有二十多家独立书店。如今，这些书店多已消失。有百年历史的盖洛威·波特书店于2010年关门。三一学院对面始建于1879年的黑佛书店也已被牛津的连锁书店集团收购。

这也是我写下这篇文章的原因。从邵洵美到金耀基，许多流连剑桥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曾描绘剑桥书店业的盛况。他们说“剑桥令人喜爱的地方太多，但令人陶陶然的还是那份散落在大街小巷的书之香”。那时，国王学院周边“不出四五百码”的区域内就有二十多家古旧书肆，黑佛书店在城里开了六七家分店，每月都举办大型图书展览。“无巷无有，无街无之”的书店景象让远道而来的中国作家们感叹：剑桥是书城！

但如今，三一街到国王学院间书店参差二十余家的景象不再，幸存的黑佛书店沦为普通连锁书店的一家门店，大卫书店也在近年失去了剑桥大学图书馆供应商的地位。此外，小镇现在居然没有任何一家常见于伦敦和英国其他知名大学城的左翼书店。金耀基笔下的文化盛事已是过眼云烟。

如果邵洵美先生活到今天，他可能只能在剑桥城郊一座仓库里找到些许安慰。作为一家线上独立书店，蒲吕拉贝尔书店力图给古旧书爱好者们带来在传统书店淘书的乐趣：当你进入旧书页面时，你可以选择浏览“与该书同一收藏来源的其他书籍”——这如同在旧书店里翻一箱没有分类但常能带来意外收获的旧物。

在这家线上书店淘宝时，我曾见到1894年伦敦出版的中日军舰图册，还以低价淘到了上世纪初旅英翻译家初大告的代表作、剑桥大学1937年出版的《中华隽词》。书店还建了出版社标识博物馆，纪念那些已经消亡的旧出版商。

但蒲吕拉贝尔书店也在其自我介绍中强调：“我们无法与那些自称是慈善机构、以极低的价格出售图书并在这个过程中摧毁二手图书市场的巨型书商竞争。”

曾有剑桥学人如此评价古斯塔夫·大卫：“很少有人比他更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剑桥人，激励他们求知，给这些思考者们带来如此多的快乐。”显然，这句话也适用于所有隐秘而伟大的剑桥书店。无论身处线上还是线下，它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特殊意义，都是新兴连锁书店和不断扩张的大学图书馆群无法替代的。

《中国新闻周刊》2019年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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